21調查丨語音直播行業遭 “關停潮”:涉超20個平臺,主播數萬傭金無法提現
    2023-07-04 12:39:36 來源: 21世紀經濟報道

   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郭美婷實習生林婉娜廣州報道


    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    過去兩個月里,吳琳經歷了從驚嚇、希望到失望的情緒過山車,如今她還存有一絲期待。

    自語音社交平臺伴伴出事后,她數萬塊錢的直播傭金也被一并凍結了。社交平臺上,和她經歷相似的用戶和主播有很多。5月以來,超過20家的語音社交平臺被調查、關停和下架,許多主播失業流落在外,行業或將進行新一輪洗牌和整合。

    處于此次關停潮風暴中心的,是一種稱作概率玩法的機制,該機制在行業中普遍且長期存在,其合規的邊界在哪里?

    目前,官方的調查結果尚未公布。一石驚起,余波未平,各方仍在等待。

    一地雞毛

    距離語音社交平臺伴伴被曝出事已有兩個月,吳琳依舊無法提現。

    她是伴伴上的一名歌唱才藝主播。5月初,她如往常一樣在后臺提出自己4月在直播中賺取的傭金收益,卻發現操作失敗了。

    突然無法提現,讓吳琳和平臺上的很多主播都陷入了恐慌,不少人傳平臺出事了,但官方回復稱是謠言。于是平臺安撫公會,公會安撫主播,讓大家再等一等。

    吳琳沒有等來事件的解決。事實上,到5月中旬,提現仍然無法完成,她開始意識到事情也許并不簡單。帶著疑慮,她斷斷續續地直播到5月底,主動停播了。

    5月25日,新聞開始鋪天蓋地地曝光出來,伴伴旗下的一支團隊及該團隊負責人于4月17日被警方帶走協助調查,一起被警方帶走的還有公司的財務盾,這意味著該公司自4月18日以來無法進行任何對公的財務交易,并且伴伴公司賬戶上被凍結的金額約超20億。

    無獨有偶,6月初,一輛浙江衢州牌照的警車也停到了廣州一語音公司的樓下。該公司是千音網絡科技(廣州)有限公司,開發了歡歡語音、多多語音等多款語音社交類App,被疑涉嫌開設賭場罪。

    21記者隨后便到了該公司所在地查看,發現公司大門緊閉,上了一把紅色的鎖。端午放假前一天,21記者再次來到公司探訪,此時鎖頭已經被撤下,從公司前臺望去,里面亮起了燈,但沒有看見員工的身影。

    并非只有伴伴、歡歡語音背后的公司出事,過去兩個月來,社交語音圈掀起了一陣“關停潮”,有超過20家平臺因種種原因宣布停服或下架,據圈內從業者介紹,此次關停的主要還是規模相對較小的平臺,但一些不在此名單上的大平臺似乎也受到了波及。

    如據某頭部社交語音平臺主播嘉嘉回憶,6月5日,有聽眾向她反映平臺無法登錄或注冊進入,同時她發現主播房間的名字無法更改,一些抽獎類的玩法也被禁止了。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周左右。

    “平臺對外的口徑是在做更新,但內部消息都猜測是這次關停潮的原因,另外平臺還在查主播的私下交易。”嘉嘉提到,那之后直播的內容管理也變得嚴格起來,直播時,如果主播提到了跟“抽獎”相關的字眼,會被直接踢下麥,過了一分鐘之后才能上來。

    平臺倒塌留下的是一地雞毛。原本在這些平臺上充值了大量虛擬幣的聽眾,以及平臺上主播們的大筆直播傭金,一時間都成了一張張無法兌現的支票。

    吳琳滯留在平臺上無法提現的金額有幾萬塊。她懊悔的是,其實早在4月底,就有人在直播間慫恿其7折出售虛擬幣,但她認為對方在故意打壓價格牟利。“現在想想,要是當時賣了就好了,賣了也就損失不那么大了。”

    在社交平臺上,有不少主播發出了同樣的心聲。瀏覽相關帖子發現,主播們無法提現的金額少則幾百幾千,多則七八十萬,萬元以上的不在少數。

    歡歡語音、多多語音出事后,21記者潛進了聚集了大量用戶和主播的群聊中,發現了多則低價收購虛擬幣的廣告,發布者宣稱“有多少收多少”“你的風險,我買單”。

    “到后來,有很多兩折收購(虛擬幣)的,好多都是騙子,收了幣后沒給錢”吳琳表示,“目前整個狀態都是混亂的”。她后面幾次登錄伴伴,發現仍然有很多主播在堅持直播,她不理解堅持的原因是什么。

    截至發稿前,21記者在華為應用市場上無法搜到伴伴的下載途徑,蘋果APP Store上仍能正常下載、可注冊登錄,華為手機嘗試在伴伴官網上掃碼下載APP,則顯示“風險軟件,檢測到違規行為”。歡歡語音同樣在華為應用市場上銷聲匿跡,通過蘋果APP Store仍能下載,但無法注冊和登錄。

    隨機玩法

    警方調查、高管被抓、關停下架……目前為止,官方沒有正式地公布這一切背后的緣由。

    但無論是語音直播圈內,還是已經公開的報道,大多都將矛頭指向了概率玩法或稱隨機玩法。據了解,自從伴伴出事后,許多平臺為避其鋒芒,已經火速下架了這種玩法。

    什么是概率玩法?在對多位從業者的采訪中,21記者了解到,這種玩法在直播平臺上極為普遍,如抽獎、開寶箱、扭蛋機等。

    “這是一種刺激消費的手段,誰不喜歡以小博大的快感呢?”某平臺公會人員林達做了這樣一個比喻:概率玩法就好比商店的促銷活動,原本3塊錢可以買一瓶水,但現在告訴顧客,花3塊錢買一瓶水外還能參與一次抽獎,有可能獲得10瓶水,自然會有更多的人來買水。

    什么時候這種玩法會變成黑灰產業鏈呢?林達認為,當用戶打賞了100塊錢,可能贏得的不是價值1000元的服務或產品,而是1000元的人民幣,玩法的性質就完全變了。

    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、知名公益律師趙良善告訴21記者,抽獎和賭博最大的區別包括四點:一是行為人是否故意;二是目的是否是獲取錢財;三是活動主要側重點;四是抽獎活動是否審批。

    趙良善指出,如果直播間主播直播目的就是為了通過抽獎等方式來完成資金兌付,利用消費者賭博心理,整場直播重點也是抽獎,而非直播內容本身,購買虛擬貨幣進行以小博大式的抽獎,同時,后臺通過操控、設置等完成資金兌換回籠,從而盈利,這種情況下,則涉嫌賭博。

    在采訪中,不少主播認為,沒有出事的大平臺有一套監管機制,將概率玩法“合理化”,或控制在合法的紅線之內,如設置中獎爆率、輸多贏少、阻止用戶變現、控制投入金額等。

    但浙江墾丁律師事務所律師麻策指出,“投入產出有法幣”、“隨機概率玩法”以及“以小博大”要素合三為一的產品設計,就是涉賭玩法的核心構成要件,平臺應當極力避免這三要素在同一產品設計中同時具備,以斬斷用戶期待通過產品實施賭博的心理。

    麻策進一步解釋,上述主播提到的把控手法本質上只是一種“障眼法”,以減少或減輕涉賭要素的存在感控制風險,但只要一個平臺中同時具備三大要素,則仍然可能構成賭博,這和參與金額高低或次數無本質關系。另外,通過控制概率等形式實施合規,還可能構成詐騙等其它類型犯罪。

    抽獎是平臺留住用戶的重要手段之一。嘉嘉提到,有部分用戶就是沖著抽獎來直播間的。有的用戶抽獎手氣差了,還會抱怨主播“黑”,他們愛往一些運氣好的直播間里湊。但實際上,主播并不能控制中獎的概率,也無法從中直接獲利,抽獎能帶給直播間的是更多的流水。

    “有抽得狠的、抽上癮的,能抽上百萬。”嘉嘉表示,當然,平臺有一定限制,如每次只能抽100塊,次數多太多的用戶會被封號,相應主播在平臺的錢可能也提不出來。

    在關停潮風波后,嘉嘉所在的平臺曾短暫地下架了概率玩法,但由于很多用戶因無法抽獎轉去其他APP,平臺不久后又再次出了新的概率玩法,并且鼓勵主播將之前參與抽獎的“老顧客”拉回來。

    “殃及池魚”

    “平臺上的大部分主播都沒有做過違法的事情,對此也并不知情。”平臺出事,導致主播傭金無法提現,吳琳感到“有苦難辨”。

    平臺涉賭被查,如何判定主播的責任?

    趙良善認為,就主播而言,如果向參與者提供便利或者告知參與者兌換渠道、或者引導參與者進行抽獎后的變現等,視為主播對平臺活動知情,如金額較大的,將涉嫌開設賭場罪的共犯。平臺開設賭場,主播是否犯罪,需要看主播是否知情、是否故意參與。如果主播參與操控全過程,并且從中牟利的,則涉嫌共犯。

    “若平臺需負刑事責任,則主播在平臺的收入將可能被認定為贓款,則無法追回的。若平臺需擔行政的責任,比如限期整改、要求下架、限期返還等,此種情況下,平臺賬戶資金可返還給具體的參與者。”趙良善表示,如未發生上述贓款或限期返等情況,則平臺資金屬于平臺收入,其中包含屬于主播的收入,主播可根據與平臺之間的協議,可通過訴訟方式索要。

    麻策同樣提到,平臺以及平臺相關責任人是否可能涉及到賭博,仍然在于平臺是否明知或應知用戶利用其抽獎玩法實施賭博,包括平臺員工是否親自參與對接銀商等中介資源,是否協助主播和用戶之間返兌資金提供幫助等,若平臺以及平臺相關責任人有類似行為,則平臺或其責任人亦可能構成賭博犯罪或幫助犯罪。主播作為涉賭的直接責任方,本身利用平臺的漏洞實施打賞、禮物等類法幣價值返兌,可構成開設賭場或賭博罪。

    針對主播的傭金,麻策則認為,平臺涉及到刑事案件后,平臺所涉資金將可能被定性為涉案款項而被凍結,主播因此受到間接影響也屬常見,但兩類款項性質不同,主播正常款項仍可以通過民事渠道要求平臺償付。

    此次關停潮并非直播行業的首次動蕩,而每次動蕩來臨時,首當其沖的往往是一線的主播們。

    這一次的事件讓不少主播回憶起前幾次語音平臺荔枝的下架。“當時出事的是‘助眠’頻道,但整改過后,整個平臺都流失了很多用戶,連帶其他領域的直播也開始走下坡路了。”一位親歷了荔枝下架事件的主播告訴21記者。

    但在吳琳看來,那時語音直播行業還處于“人少”“平臺少”“競爭小”的階段,且僅僅是下架整改,主播回到原來的平臺或跳槽都相對容易。“現在所有的平臺都陸續在倒,我們去任何地方都有一點膽怯,害怕另一個平臺會不會又倒了,或者播兩天錢又沒法提出來。”

    事實上,關停潮導致大量主播流落在外,不少未牽涉其中的語音平臺也在借此契機“招兵買馬”。林達提到,其所在的工會正密切留意,向有才能的主播拋出橄欖枝。

    吳琳觀察到,身邊的同行有的往大平臺跳,有的往國外平臺跳。她也嘗試去了其他平臺,但直播的效果并不好。“一是粉絲帶不過去,二是適應新的平臺生態需要一定時間。”她解釋,每個平臺的屬性不同,如QQ音樂上聚集的多是音樂人,網易云上做深夜電臺的人更多些。另外,還有一部分大平臺最初是靠短視頻起家,近兩年才開始涉及音頻賽道,頻道發展尚未成熟,而且粉絲也有APP的使用慣性,習慣了看視頻的一群人,怎么會有粘性聽音頻呢?

    “如果風波過后,我可能還會考慮回來(伴伴)。”吳琳坦言。

    重新洗牌

    “用聲音直播不露臉”“手機就能操作”“在家躺著賺錢”……這是長久以來貼在語音主播們身上的固有標簽。

    這種認知曾讓大批年輕人爭相涌入賽道。但在采訪中,多位主播向21記者表達了“賺錢不易”的感慨。“以前是一個特別大的蛋糕,不管是誰都能吃到一口,你坐那兒就能來錢。現在不行了,大家卷性格、卷人格魅力、卷情商,新手小白全職入行餓死的概率在60%-70%。特別是疫情之后,用戶在娛樂上的花銷更少了。”一位主播如是說。

    語音直播行業在2017年前后成長至鼎盛期,到如今,發展狀況已漸趨穩定。艾媒咨詢數據預計,2022年我國在線音頻用戶規模達到6.9億人,2022年中國在線音頻市場達312億元。許多在過去被繁榮所掩蓋的痛點和風險清晰了起來。

    首先是入行門檻太低。不少主播反映,語音直播行業內魚龍混雜,兩極分化嚴重。行業內固然有堅持初心做好內容的主播,但也不乏賺快錢、鉆空子的人。這是亂象存在的根源。

    林達介紹,語音直播有幾大分類,包括陪玩、交友、點唱和模廳(也即“群播”),模廳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。一位在校大學生告訴21記者,她曾短暫地進入過某平臺的群播,但由于公會要求其使用擦邊露骨的文案,來維護與粉絲關系,沒幾天她就落荒而逃了,公會甚至沒有給她發工資。

    涉黃、涉賭、詐騙,許多丑聞曝光出來,行業口碑變差,一方面提高了直播內容的變現難度,聽眾擔心被騙,打賞更加謹慎了;另一方面,也擠壓了真正想做內容的主播的發展空間。

    當然,這只是語音直播生態中的一部分。許多主播強調了行業正向發展的另一面。例如,吳琳提到,音樂綜藝節目《中國好聲音》中的許多選手就脫胎于歌唱主播。

    在成為公會人員之前,林達也曾是一名主播,“我是從小縣城出來的,沒有特長,入行之初接觸的也是低俗的內容。但漸漸地我意識到,這類直播被監管盯上后只有死路一條。于是我開始琢磨怎么真正做有價值的內容,不為別的,就為了在這一行里活得更長久些。”

    “監管是必要的”無論是否受到此次關停潮的波及,多數主播心中都有這樣的共識。他們期待,在這一輪洗牌過后,“內容為王”將更加突出,過濾一批劣質主播,帶來更良好的行業生態。還有主播提到,由于小平臺自我監管和承擔風險能力較差,未來,語音直播市場可能將發生一定整合。

    易觀分析高級分析師梁秋蘭認為,此次關停潮可以使管理不善、經營不規范的語音直播平臺出清,提高行業的品質和聲譽;同時,語音直播的行業監管愈趨嚴格,更有利于行業的長期健康發展,最終使真正優質的語音直播內容獲得更大的價值。當然,從負面來看,關停潮可能導致投資者信心下降,融資渠道收緊,影響行業的發展與創新。此外,關停潮也可能導致部分用戶轉向其他娛樂形式,語音直播平臺面臨用戶流失的風險。

    但重要的是,行業規則能夠得到進一步的明晰。“我們最初做這行時,法律法規政策非常模糊,對新興行業存在的現象沒有管透。”林達表示。

    有接近此次關停潮中核心涉事平臺的人士也告訴21記者,早期語音平臺發展概率玩法時并沒有遭到相關監管,隨著監管趨嚴,類似玩法才被定義為賭博。

    在法規底線外,不少主播均在采訪中提到多個平臺監管力度不一的問題,亟需設立統一的行業標準,加強行業自律,“這是一件前赴后繼的事情。”

    艾媒咨詢集團CEO兼首席分析師張毅表示,建立行業規范或標準需要各方共同努力,包括政府、行業協會、平臺和主播等。政府可以制定法律法規和監管指南,行業協會可以組織制定行業標準,平臺和主播應積極參與標準的制定和執行;在制定行業規范或標準時,需考慮到行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,兼顧各方的利益和需求,并確保規范的可操作性和可執行性。

    (文中吳琳、林達、嘉嘉均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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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責任編輯: 梅長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