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旦把《蜘蛛俠：英雄無歸》看作順從“粉絲經濟”的一件產品，就能理解它為何能在疫情期間屢破票房記錄，以及，它在普通觀眾中的口碑何以不匹配它的高票房。漫威宇宙的粉絲經濟照亮了歐美電影市場的至暗時刻，但是對電影產業而言，對的商業策略等同于對的創作么?學院派評委們的選票給出了答案。

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粉絲，卻得不到業內“尊重”

《蜘蛛俠：英雄無歸》的制片人艾米·帕斯卡有過一番豪邁言論，把《英雄無歸》類比《指環王3：王者無敵》，認為這是具有時代意義的史詩的終結篇。《指環王3》在2004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，拿到11項奧斯卡獎，其中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。艾米·帕斯卡希望《英雄無歸》成為這個時代好萊塢工業里的《王者無敵》，夢想豐滿抵不過現實骨感——2022年奧斯卡獎，《英雄無歸》在提名環節就落選了所有重要獎項，包括最佳影片、導演和主演。

漫威電影團隊和《英雄無歸》的主創們失望極了，影片出品方、索尼影業主席湯姆.羅斯曼公然質問：“電影行業的評獎什么時候能克服對商業成功作品的偏見呢?”《蜘蛛俠：英雄無歸》太委屈了，它在電影市場困于疫情、低迷不振時創造了不可思議的16億美元票房，這樣一部行業寒冬里的救市大片，居然沒有在電影工業內部得到它渴望的尊重?

然而，漫威和索尼官方控訴的“奧斯卡刻意打壓大制作和高票房影片”，是個不成立的結論。今年入圍的最佳影片中，斯皮爾伯格導演翻拍的《西區故事》和紐倫紐瓦導演的《沙丘》都屬大制作。過去若干年里，《小丑》《地心引力》《極速車王》和《波西米亞狂想曲》這些高票房影片或得到最佳影片提名，或拿下了導演和表演類的最佳獎項。單看“超級英雄片”這個類型，也有《黑豹》和《瘋狂的麥克斯：狂暴之路》得到奧斯卡重要獎項的提名。

不是“得到高票房的大制作電影被奧斯卡歧視”，而是《英雄無歸》作為一部商業成功的超英類型大制作，在電影工業內部得不到認可。這才是耐人尋味的地方。

漫威影業主席凱文·費吉接受《好萊塢報道》采訪時，得意于“《英雄無歸》創造了一種新的敘事藝術，把不同代際的大量觀眾充滿感情地維系到一起。”這道出了本片收割觀眾的秘密：它無關超級英雄人物或議題的翻新，無關超級大片的視聽表達方式突破，它另辟路徑，做到了“團結一切可團結的粉絲”。

這部長達148分鐘的電影，前90分鐘是漫長的鋪墊，直到托比·馬奎爾和安德魯·加菲分別扮演的“一代蜘蛛俠”和“二代蜘蛛俠”出現，才進入正題。“少年為了彌補被自己連累的朋友，試圖用超能力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，卻造成災難的亂局。”這是一切故事的起點，但影片的醉翁之意不在這個敘事框架里牽涉的倫理困境，而是為了制造一種奇幻的錯亂時空：平行宇宙發生交集，不同代際觀眾的“初心”在此相遇，那些早已成為時代記憶的舊影攜歲月的風霜歸來，電影工業把觀眾的童年往事帶回來了。

三個“蜘蛛俠”在畫面上面面相覷時，他們既是同一個超級英雄角色，又各具鮮明的辨識度。三代演員同框，“什么樣的蜘蛛俠最符合觀眾想象”這個具有排他性的爭議，被化解成“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蜘蛛俠”。

“把不同代際的觀眾維系到一起。”這是漫威電影宇宙的變形記。既然可以讓不同作品里的角色打破時空分隔，組成關公戰秦瓊的《復仇者聯盟》，同理，借用一個不新鮮的“平行宇宙”的概念，也能讓不同時代的同一個角色打破觀眾群的壁壘。漫威宇宙的粉絲經濟照亮了歐美電影市場的至暗時刻，但是對好萊塢產業而言，對的商業策略等同于對的創作么?奧斯卡評委們的選票給出了答案。

取悅粉絲的自我致敬來錢快

回顧2002年，托比以27歲“高齡”出演高中生彼得·帕克，在當時飽受爭議。他沒有被漫畫原作塑造的“窩囊的國民弟弟”束住思路，塑造了一個忠厚善良、具有強大同理心的“青少年超級英雄”。演員和導演遵循了漫畫的部分設定，又勇敢地超越了原作，完整自洽地構建了一則“普通人學會承擔責任、面對自我”的個體成長史。

安德魯·加菲版蜘蛛俠被改編成多愁善感的大學生，他有些時候更像是無法選擇行動的哈姆雷特，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變局，《超凡蜘蛛俠》只拍了兩部，留下未完成的遺憾，但能看到創作團隊努力于把“國民漫畫偶像”寫出新的生命力。

《蜘蛛俠》三部曲和兩部《超凡蜘蛛俠》都沒有“忠實”地復制漫威漫畫原作中的蜘蛛俠，托比·馬奎爾和安德魯·加菲分別把演員自己的個性和表演風格代入角色中，這兩個版本的蜘蛛俠，是基于同一個IP的兩個帶著獨立色彩的人物。出演蜘蛛俠之前，托比曾主演李安導演的《冰風暴》，加菲和大衛·芬奇導演合作了《社交網絡》，他們的能力是同輩中的佼佼者，都沒有被大于生活的超級英雄角色所累，脫去蜘蛛俠這層皮，他們作為演員的光彩不輸于虛構的超級英雄。

到了湯姆·赫蘭德“荷蘭弟”主演的這一代蜘蛛俠，經歷漫長版權糾紛后，回歸漫威大家庭的蜘蛛俠也回歸了1990年代的動畫片和更早的漫畫。“蜘蛛俠”是美國漫畫里最受歡迎的角色，他的人氣超過同是漫威漫畫經典角色的美國隊長，也勝過競爭對手DC漫畫的超人和蝙蝠俠。長達60年的時間里，蜘蛛俠反復地網住一代又一代青少年動漫愛好者，尤其是青春期的男孩，圍繞著彼得·帕克的故事，觸中了大部分鄰家男孩的愛和怕。連載的漫畫原作和1990年代動畫連續劇塑造的蜘蛛俠/彼得·帕克，是在校園生活中遭遇霸凌的書呆子，一個極端孤獨且為情所困的自卑男孩，蜘蛛俠的超能力和秘密身份，實現了彼得·帕克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。用手腕控制從體內發射蜘蛛絲這個“超能力設定”，其實是很隱晦地調侃發育期男孩們，混雜著尷尬和冷幽默。

重新拿回“蜘蛛俠”這個漫畫形象電影改編版權的漫威團隊，追求的是“原汁原味”的蜘蛛俠，眾里尋他千百度，為的是挑選最契合動漫形象的一個肉身。“荷蘭弟”是被千挑萬選出來的“皮下”，他不需要成熟自洽的表演風格，他不需要一個明星的個人風采，他越是和“彼得·帕克”重合，就越理想——仿佛動漫紙片人直接穿越到真人電影里。彼得·帕克的“人設”和“荷蘭弟”的表演是對動漫的復刻，突破的勇氣被自我致敬取代了。

《英雄歸來》《英雄遠征》和《英雄無歸》組成的新三部曲未必拓開蜘蛛俠的世界，但從致敬原作、致敬動畫，直到致敬從前的真人版，的確是取悅粉絲、一本萬利的好辦法，簡直給對手DC漫畫上了一課：羅伯特·帕丁森扮演的新一代蝙蝠俠有人歡喜有人惱，眾口難調，不如集齊邁克爾·基頓、克里斯蒂安·貝爾和本·阿弗列克歷代蝙蝠俠，來錢快!(柳青)